职业底色与文学表达
——浅谈记者生涯对李焱小说创作的影响
张秀山
记者出身的作家为数不少,像狄更斯、马克·吐温、海明威、加西亚·马尔克斯等,都是其中的佼佼者。从记者到作家,他们在“两栖”道路上艰苦跋涉,最终完成从“高原到高峰”的成功转型。
李焱是一名优秀的党报记者,从业28年,她不满足会议消息、经验报道,一面走进基层,讲述百姓故事;一面啃硬骨头,盯准重大主题,写了不少好稿,斩获中国新闻奖、团中央五四新闻奖等多个奖项,成了报社拿奖专业户。盛名之下,也有苦恼,她曾向我吐槽:新闻囿于事实,限于时效,常不能尽抒胸臆。但正所谓歌不能尽意,则舞之蹈之,人到中年,李焱向着陌生领域开拓,这才有了长篇小说《唐城兄弟》(2010年)、长篇小说《平安扣》(2014年)和长篇小说《青春如歌》(2025年)。
人们常说“新闻结束的地方,就是文学的开始”,李焱亦如此。在她的这些作品中,时时显露出职业生涯对文学创作的影响。
发现:敏锐的社会洞察力
论及记者必备的能力,我首推发现能力。记者是发现的高手,看见人所未见,精准捕捉信息背后的本质。而要做到这一点,需要敏锐的社会洞察力,对政策的精准解读,并深刻地读懂中国。李焱这方面得天独厚,佳作频频。给同事的感觉,她就像一根警觉的天线,一刻不停地运转着,唐山发生的新闻,很难逃过她的视野。
“文艺八路”作为抗战中的一支重要力量,仅晋察冀边区就要三千之多,他们以“艺术是我们的枪,舞台是我们的战场”为信念,通过活报剧、话剧、歌曲等形式鼓舞士气、动员群众、打击敌人。他们创作了众多脍炙人口的经典作品,涌现出不少杰出的艺术家。但长期以来,由于各种原因,他们却几乎被文艺作品所遗忘,无论小说还是影视剧,都少有“文艺八路”的形象,更不要说以他们为主角,为他们树碑立传。为什么李焱能发现“文艺八路”这个群体,并决定写入小说?据她讲,是在听一位朋友讲述八路军冀东尖兵剧社的故事,深受触动,进而萌生创作冲动的。看似偶然发现,其实是必然结果。
一是李焱始终关注抗战,下过深功夫。早在20年前,在唐山劳动日报外宣部当记者的李焱,就注意到中日友好关系一直伴随着杂音,日本右翼势力否认侵略、美化战争言论一直没有停歇过。她开始关注着东瀛岛国,不断与专家学者交流,把报道重点放在揭露侵华日军罪行,用新闻事实批驳右翼分子言行上。仅2005年她就在新华社发了《河北发现60年前日本发放的中国劳工“劳工证”》《国内首次发现侵华日军用“慰安券”》《警惕日本正在急剧右倾化》等多篇独家新闻。作为党报记者,李焱偏爱大稿,善于驾驭大题材。我印象最深的,是她发表于2005年抗日战争暨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之际的长篇通讯《用血肉筑起新的长城》。立意深,视野广,大家拍案叫绝。可以说是朋友提供的故事,点燃了李焱的创作灵感。
“发现”的第二层意思是,作家必须独具慧眼。生活中有很多从人们身边滑过的素材,作家得有本事分辨出它们的创作价值来。李焱就有这方面的天赋。关于抗战题材,这些年吃干榨净,正面战场,敌后战场,隐蔽战线……李焱发现了“文艺八路”,以小见大,独辟蹊径。但仅此还不够,她在研读史料时,发现了日军宣抚班的记载。在日寇对华侵略中,宣抚班起着飞机大炮所起不到的作用。他们从事反动宣传,奴化教育,笼络人心,从而达到欺骗、麻痹中国人,掩盖其侵略罪行的目的。而“文艺八路”和宣抚班及后来接替宣抚班职能的伪新民会的较量,就成了小说最有意思的看点,从始至终,扣人心弦。
李焱在案头工作中发现,我方的宣传战也不是百战百胜,八路军也在不断总结经验,采取灵活有效的针对性措施。战后由日本防卫厅编写的《华北治安战》一书记述,1940年秋,日军大本营在对中共对敌新闻宣传做了系统研究后,不得不承认这种宣传越来越巧妙,而他们略输一筹。原来,八路军宣传部门不断研究日军的战场心理。他们通过查看日军的信件、日记,与日军俘虏进行交流,得知大部分日军出身贫苦,来华作战多是由于受到日本军阀的欺骗或是强制性驱使,天长日久逐渐产生了厌战、怠战情绪。经过调查研究,八路军决心通过具有感染力的宣传攻破日本士兵的心理防线,由此削弱敌人的战斗力。这在小说中也有体现,被俘的日军宣抚官岛田,后来加入反战同盟,和黎明一道对日军开展攻心战。
写实:“无一字无来处”
真实是新闻的生命,记者必须立足事实,但作家需要虚构,需要想象力。两者看似矛盾,其实并非水火不容。“大事不虚、小事不拘”,就是作家把握的一个原则,坚守重大史实与灵活处理细节的结合。为保证“大事不虚”,李焱可谓殚精竭虑,她参考多种书籍材料,专门为创造小说撰写了“晋察冀和冀东抗战文艺大事记”。仅1945年,就涉及冀东八路对日满军作战、冀热边区召开群英大会、尖兵剧社创作歌剧《地狱与人间》、打败了希特勒、黄天、今歌等在杨家峪壮烈牺牲、日本无条件投降、冀东我军挺进东北等,这些在小说中都有生动的表现。
小说要让人觉得真实可信,选材必须真实,经得住推敲,特别是涉及地理环境、历史、人物形象等,更要讲究真实性。李焱曾沿着当年“文艺八路”的足迹,到阜平、平山和遵化、迁西、丰润等革命老区采风,对家乡唐山地理环境、风俗民情等,她更是了如指掌。与以往小说中,用“唐城”代指唐山不同,在《青春如歌》中,李焱第一次将家乡地名写入小说,我们随处可以看到老唐山生活化的场景。诸如街景,饭庄,煤矿,纱厂,剧院……如临其境。试举几个例子:
“戏园子四个大吊扇呼呼地转着,观众坐得满坑满谷。茶房肩搭毛巾,拎着紫铜长嘴大水壶,在座位间穿梭往来。伴着‘夜深沉’音乐,虞姬边唱边舞,票友连声叫好。”
“灯光照着青石门柱上方‘裕丰纱厂’几个铁艺大字。欧式二层小楼亮着灯,股东会正连夜举行,或洋装或长衫的股东围着条桌而坐。车间里织布梭子和挡板碰撞发出的当当声清晰可闻。”
民国老唐山的氛围跃然纸上。
细节是小说的生命力,真实离不开细节的准确。如:
“他掏出‘老刀牌’香烟,自己拿了一支,而后递给洪其深:‘我知道你也是为裕丰好,办实业嘛,我容得下不同声音,也欢迎股东们监督。’一张画片从烟盒里掉出来,洪其深俯身捡起,是随烟赠送的‘三国演义’连环画。黎广达一指画片:‘三英战吕布’。哎,这次咱们股东是绑在一起,迎战酒井这个共同敌人了。”
李焱认识不少藏家,见过“老刀牌”香烟烟盒。这个细节顺手拈来,用“三国演义”连环画片暗喻黎、洪分道扬镳。
宋代黄庭坚在《答洪驹父书》说:“老杜作诗,退之作文,无一字无来处。”这话用在小说里,就是在创作小说时,背景细节的考据至关重要。许多时候,我们惊叹于作家在描绘职业或年代背景时的真实度,这源于他们对相关行业的深入了解和广泛阅读。李焱在展现真实性方面,就得益于她对细节的严谨考据和丰富的文献资料支持。例如,为了真实还原日军宣抚班的伪善面目和口是心非,她不仅翻阅大量资料,还复印了当年书籍报纸,这才有书中出现的“宣抚班是帮助人民做事的”“爱护国家就当爱护铁路”等日伪标语。因为有这些打底,洪树才当汉奸在宣抚班的首秀,演讲也非常接地气:
“皇军荣耀的战果,我就不一一列举了。这里,我要讲讲为什么要爱护铁路。假使你们上街到铺子里去买白面,价钱非常贵,掌柜的一定说,因为来源不多,所以价钱贵。缺乏油盐的店铺也不少,就算有也不便宜。那么你们一定问:怎么物价这么贵了呢?这是因为匪贼破坏了铁路,日常必需的东西,都不能及时运到。还有,远方的亲戚朋友音讯隔绝,报纸杂志也看不到,本来坐火车一个钟头可到的地方,也要舟车劳顿一天才能到,能不让人着急吗?你们说,该不该大家一起来爱路护路啊?”
洪树才唠嗑似地演讲,比正儿八经的宣传更能蛊惑人心,因而得到铃木一郎的赏识,也为后来他与黎明的冲突、斗争留下铺垫。
深刻:历史褶皱中的个体抉择
长篇小说因为文字多,时间尺度大,人物繁多,历史的强力介入而显出分量,但厚并不代表深刻。李焱在创作中,注重历史褶皱中的个体抉择,精选了1936—1949年的时间跨度,精准捕捉了中国现代史上最剧烈的社会转型。小说通过“拖尸陋习取缔-话剧启蒙-抗战爆发-边区改造”四阶段叙事,将知识分子的精神成长史与民族救亡史形成镜像关系。黎明从排演《娜拉》追求个人解放,到创作《英子》服务群众需求,到重返舞台塑造老社长形象,其艺术观的转变隐喻着五四启蒙话语向延安文艺路线的历史演进。特别值得注意的,小说背景“北平-边区-冀东”的空间位移,构成知识分子“逃离-融入-重构”的三重奏。
采写新闻时李焱偏爱大稿,写小说也喜欢大部头。但不管新闻还是文学创作,她都把写人放在首位。她写作时的力求“深刻”也体现在人物塑造上,强调对抗性人物的关系。如黎明与洪树才就互为镜像,两人分别代表抗战时期知识分子的两种道路:前者经历“艺术至上→为兵服务→敌后战斗”的升华,后者完成“留学生→汉奸→战争机器”的异化。铃木一郎作为第三方势力,将这种对抗延伸至文化殖民维度。肖竹对黎明的政治救赎(引入革命),老社长对黎明的艺术救赎(转化形式),吴森和三丫头对黎明的生命救赎(战场支撑),三重救赎关系的辩证,又增加了小说的看头和思辨性。
小说的“深刻”还在于,李焱不是单纯写青春的复杂性与矛盾性,而是置于国破家亡的背景下。作品不仅展现青春的热血、激情与梦想,也揭示了其背后的迷茫、孤独与挣扎。青春并非单一的“美好”,而是充满成长阵痛的蜕变过程,读之让人为之触动,感慨不已。
由李焱的长篇新作,可以看出新闻采写对小说创作的加分,而文学实践也反哺新闻写作,让她思索如何摆脱“宣传味”。我想到,新闻和文学,两者相得益彰,李焱从中深深受益。从业这么多年,李焱不满足,不懈怠,始终处于最佳状态,生活给了她一颗总能被生活之火点燃的心,因而佳作频频,并且以三部长篇小说的实践,实现了从记录者到创造者的跨越。
(张秀山,唐山劳动日报社社长,高级编辑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