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-09-01 11:04:30 | 环渤海新闻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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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青春如歌》节选(第一章):北平爱情

第一章

1936年,对于北平和北平人来说,都是一个相当尴尬的年份。城外,日军虎视眈眈,不断地炫耀武力、制造事端;城里,日本特务与落魄的军阀、长袍马褂的遗老频频接触,报纸上主战派与亲日派方战犹酣。当白山黑水早已沦为异域,冀东大地扯起“自治”的五色旗,北平百姓望着城砖斑驳的正阳门,心中都明白:华北若失,北平必将首当其冲!

古都已成为四面楚歌、密不透风的“笼城”。不过,担心归担心,北平依旧保持着四平八稳的节奏。琉璃厂古玩字画买卖依旧,广和楼名伶演出喝彩不断,北海公园游船划出涟漪,天桥书馆里说书人拍着醒木,讲着前朝旧事。“一口京腔,两句二黄,三餐佳肴,四季衣裳”,依旧是北平人的真实写照。他们就像钟鼓楼上的雀儿,耐惊耐怕了,丝毫没有意识到,属于他们的和平不会持续太久。不到一年的时间,眼前的闲适都将成为陈年旧事,恍如一梦。

9月初的一天早上,两辆人力车准时停在钱粮胡同。仆人大顺麻利地在前面一辆车上铺好新垫子,招呼二少爷上车。黎振声十八九岁模样,一双明亮俊俏的桃花眼,中分发型。他走到车旁挑剔地看着,抽动鼻子嗅了嗅。“放心吧,按你的吩咐,换了篷布,还撒了香水。”听大顺这么说,他才一撩罗绸长衫上了车:“我爸也是,家里轿车大老远地送我来北平念书,二十四拜都拜了,还差这一哆嗦?”大顺道:“老爷再三叮嘱,不能把骄奢之气带到学校。”黎振声烦躁地一摆手,走吧走吧。

车夫甩开大脚板跑起来,两辆车一前一后上了大街。马路中间电车道,不时有电车铛铛铛地驶过。两侧走人力车,嘈杂拥挤,充斥着城市早晨的喧嚣。虽然北平近在咫尺,可家在唐山的黎振声还是第一次来,他贪婪地看着这个即将生活四年的城市。路边老式青砖房,镂花砖雕,朱漆大门。紫的粉的蓝的牵牛花,附着在院墙上,朝着太阳高举“喇叭”。一个个曲径通幽的胡同,一座座屋瓦连片的四合院,石榴张嘴,柿子压弯树梢,枣子果实累累。黎振声一路贪婪地看着。北平固然缺少天津租界的洋气,可也不像唐山那么灰头土脑,有一种古都的大气和沉静。他这样想着,刚才的不快烟消云散。

平翰大学在城西,汉白玉雕花门楼,厚重大气的颜楷校名,当得起国立大学的分量。两辆人力车并排停在校门口,车夫喘气擦汗。大顺递过去一张纸币,黎振声下车看都没看:“不用找了。”大顺叫二少爷。黎振声加重语气:“不用找了!”车夫道声谢,忙把钱塞到贴身兜里,还不放心地按了按。大顺嘀咕:“有钱烧的。”黎振声也不客气:“告密去吧,当我不知道你是老爷子安插的眼线!”

头顶传来嗡嗡声,一架翅膀上涂着“红膏药”的日军飞机缓缓飞来。年轻车夫朝天上啐了一口:“嗡嗡嗡的烦人,有种的下来,二十九军的大刀片子不是吃素的,姥姥!”周围人都笑了。尽管日军逼近平津,但人们并不认为战事要起。身边驻扎着军队,而且是喜峰口跟日本人真刀真枪打过仗的二十九军,他们就觉得有一份安全保障。

一群鸽子扇面一样飞来,鸽哨阵阵。似乎有风从脸颊上掠过,黎振声手搭凉棚,目光追随着鸽群,刹那间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自由的鸽子,在天空任由翱翔。大顺叫了一声二少爷,打断他的遐思。“老爷吩咐,送你到学校我就回去了,回头让他们把行李送来。”黎振声一愣:“那买宅子干啥,不是说好由你照顾我生活吗?”大顺看向地面:“那是太太的主意。老爷吩咐,一个礼拜我过来一趟就行,平时让你住学校宿舍。”大顺比他大十来岁,成熟干练。他瞧出黎振声的不满,补充道:“太太说了,缺零花钱了跟她吱声,不要让老爷知道。”说着把一卷钱塞给他。黎振声只好接过,心里不是滋味。父母真是苦心孤诣啊,这份“关心”,就像湿衣服上身,不穿冷得慌,穿上觉得更冷。

这是新学年开学季,校园到处都是满脸兴奋的新生。注册,缴学费,安排宿舍,繁琐的手续办妥后,男生下午又被召集在一起,接受“拖尸”洗礼。黎振声和一百来名新生被引导进入体育馆。二层是室内篮球场、排球场,十几个二年级男生占据场地,身边是各种整人的“道具”。看着进来的学弟们,他们露出恶作剧的笑。

“拖尸”从美国校园传入国内大学。英文toss,原意为投掷,也不知道是谁,音译为“拖尸”,把针对新生的下马威翻译得恐怖又形象。张晗,一个高大壮实,留着卷曲鬓角的二年级男生,手执简陋话筒,声音洪亮:“今天新生体格检查……”他把“拖尸”换了一个文雅说法,“体格检查项目有,鼻力测验、独脚跳远、肺活量试验、任重道远背力测验等。大家排成四队,分组进行……”

新生重新排队,体育馆人声嘈杂。队伍中,黎振声问:“校医不是已经检查身体了吗?”“校医是校医,我们是我们,两码事。”张晗回答。他瞥了一眼这个多嘴的新生,坏笑了一下:“是骡子是马,就得当众遛遛。”

黎振声前面的小个子李暮云偷偷拽了他一把,让他少说话。“你没听说过‘拖尸’?专门对付咱们新生的,说是要杀杀外面带来的傲气。”

张晗对话筒喊肃静,“轮到体格检查时,要脱去衣服,仅穿裤头。当然了,没穿内裤的,那就对不起了喽。”

新生面面相觑。他们中一些人来自小地方,传统观念还很重,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炎夏尚不肯赤膊,更不要说当众脱衣服,这简直是奇耻大辱。有人想溜走,可大门早被几个二年级学生死死地把守住了。

“拖尸”开始,体育馆回荡着呵斥声、跑步声、噗噗的抛掷声和哎呀惨叫声。轮到李暮云,他冲张晗鞠了一躬,谦恭地报上自己姓名,脱了外衣,乖乖站到场地上。“体格检查”各组不同,李暮云先是“鼻力测验”,趴在地上,用鼻子一点一点把排球顶过地上的红线。而后是“向上斜吹羽毛”,检查所谓肺活量,吹得上气不接下气。他气还没喘匀,又被命令“独脚跳远”,跳到预定位置已经是脚酸腿麻,满头大汗。接下来,是并排在一起的十个旧车胎,名曰“钻狗洞”。李暮云在口哨声和哄笑里从轮胎中钻出来,累得趴在地上起不来。

折腾一通后,压轴戏才是“拖尸”。四个二年级男生抓住李暮云胳臂和腿,一声喊抬了起来。荷尔蒙分泌出过剩精力,让他们对整蛊学弟格外兴奋,上下使劲悠了几下,最后扑通扔到垫子上。张晗喝令起来吧,李暮云面红耳赤地爬起来。张晗上前,啪的一声在他脸上盖上“验讫”蓝印:“好了,你过关了!”一个男生在表格上打了一个勾。

李暮云慌乱地穿衣服,两只脚伸进同一个裤腿,没站稳,一跤摔倒,引来一阵哄笑。黎振声扶起了他,努力掩饰着不悦和紧张。张晗拿过一张表格,在黎振声头发上抹了一把:“发油没少抹吧?”他乜斜着眼睛,“轮到你了,娘娘腔。”黎振声说:“我不接受带有侮辱性质的体格检查。”张晗没想到竟然有人当面挑衅他的权威,他大手拢着耳朵:“你说啥?大点声,我没听见。”

“这是对新生的侮辱和歧视,我不服从,也不接受!”

场馆一下子安静下来。新生眼神里透着感激,佩服黎振声的勇敢。老生们交头接耳,突然冒出个倒霉蛋,他们都很兴奋,等着看他出丑。张晗一瞪眼:“这是规矩,不接受也得接受!”二年级男生起哄。张晗话筒一指,命令:“脱!”

一声“脱!”,让黎振声打了个寒战……

十六岁那年暑假,他从天津回唐山,趁父亲不在家,在客厅一个人演起了话剧。南开中学排演《雷雨》,他反串四凤。洋房子里,他想象着自己就是那个面色红润,鼻尖有汗的使女。他用手绢擦汗,温习着台词,一遍遍找着感觉:“天气这样闷热,回头多半下雨,老爷出门穿的皮鞋,您擦好了没有?这是您擦的?”

蝉在树上拖着长声叫着,黎振声柔柔的声音回荡在闷热的空气中。洋房子静悄悄的,似乎成了听众,专注地欣赏着他的表演。

“这么随随便便地抹了两下,老爷的脾气您可知道……”黎振声太投入了,没留意院子里的脚步声。黎广达进门,听着儿子模仿女人柔柔细细的声音,气得脸都变了色。他只停顿了片刻,怒火便倾泻而出。“老爷的脾气您可知道?”他重复着台词,抄起门后的竹条。

黎振声被突然出现的父亲吓傻了,父亲挡在面前,巨大的阴影完全罩住了他。黎广达命令:“脱下裤子!”黎振声的愤怒盖过了害怕,自己都快成年了,没想到父亲还用小时候惩罚他的方法。他跳脚嚷起来:“就不,凭什么打我?”黎广达举起竹条:“就凭你不知悔改。”大喝道:“脱!”……黎振声在床上趴了一礼拜才下地,他记住了这个漫长而屈辱的暑假。

此刻,听到张晗的喊叫,黎振声脸色通红,呼吸急促。他突然冲动地一把推开张晗,撩起长衫下摆就往外跑。他早已看好逃脱路线,飞快地左冲右突,躲闪着试图拦截的男生。可在大门口,还是被两个男生攥住了胳膊。黎振声挣脱着,忽听张晗大喊:“放开他!”。两个男生只好松开手。黎振声飞快地跑了出去。大家不解地看向张晗,张晗呵呵大笑:“跑了初一跑不过十五,缺了‘入学拖’,不是还有‘月夜拖’嘛,有他好看的。继续!”

黎振声一口气跑到湖边,扶着一棵老柳树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。回头不见人追来,也不管脏不脏了,一屁股坐在树下。这时他才觉出胳膊有些疼,挽起袖管,看到被掐出几处瘀青。这帮野蛮人,哪儿像个大学生?黎振声捡起一颗石子赌气扔湖里,石子像是在嘲笑他,水花溅到他脸上。他抹了一把,屈辱的泪水夺眶而出。

家暴伴随着他的童年回忆。父母管教极严,秉持“棍棒底下出孝子”的教育理念,用触及皮肉的方式让儿子回归正途。读书时打了个盹,母亲就用滚烫的烛油烫他。疼醒后,一边含泪给他抹药止疼,一边逼他继续背诵课文。那次他逃学,夜里睡熟后,父亲居然用皮带捆起他,拖出房门,要丢入河中。他吓得丢了魂似的大呼小叫,惊动了老仆人德广才获救。挨打时,他从不指望母亲求情,知道他们之间早已达成默契,教育孩子的时候对方不能唱反调。爷爷心疼孙子把振声接到乡下,他总算获得自由。

爷爷黎焕亭为清末“呔商”,在哈尔滨广开店铺,人称“黎半街”。后来儿子被胡子绑票,重金赎回后老爷子心灰意冷,生意交由管家洪其深打理,自己回冀东养老。老爷子拥有一片庄园,还养着戏班子,黎振声一天到晚泡在那儿,学戏,唱戏,听坤伶打情骂俏、谈古论今,好不快活。就算父亲瞅他再不顺眼,也不敢当老爷子面管教儿子。可惜好景不长,爷爷一没,父亲立马解散戏班子。当儿子的面,把戏服扔到火里,发狠似地念叨着:“这是箭衣,这是开氅,这是官衣……爸,都给您捎去了,你老九泉之下,咋高兴咋来吧。不是儿子抱怨您,你老有个喜好没错,可不该惯着您孙子不学好!”

儿子一口乡音俚语,一身优伶做派,让黎广达大为头疼。对劳苦大众他没成见,但不愿意看到儿子混迹于下里巴人。他逼儿子学英语,领他见识上流社会,还送到天津上西式学堂。可他不知道,正是这种高压严苛的家庭环境,让貌似文弱的儿子养成了刚烈叛逆的性格。生活中也很拧巴,阔少爷的虚荣、洁癖,混杂着梨园行的世俗、江湖。连黎振声都没有意识到,自己今天的过激反应,恰恰是童年、少年高压教育的反弹。

暮色降临,黎振声才溜回宿舍。学生宿舍两人一屋,屋里有股红花油味,李暮云正趴在床上哼哼唧唧。白天的“拖尸”让他屁股红肿,浑身酸疼。看见黎振声他提醒:“那个大个子说还有什么‘月夜拖’,要把你扔到水里。你得罪了他们,可要小心啊。”黎振声不想再东躲西躲,他倒手心上两粒鱼肝油丸,打算服用后去吃晚饭。这时外面突然响起咣咣咣的锣声,李暮云惊慌道:“一定是他们来了……”话音未落,门口出现四个蒙面男生,面罩抠出的洞里,眼珠子骨碌碌转动。黎振声还没反应过来,就被他们摁住。四人抓胳膊的抓胳膊,攥脚腕子的攥脚腕子,一声“一、二、三——起”,抬起黎振声就走。瓶子掉在地上,亮晶晶的鱼肝油丸滚落一地,被几只大脚踩踏着。

一轮明月映照在湖水中,湖畔聚拢了黑压压的学生。黎振声喊着放开我、放开我,被四个人抬到湖边。一个蒙面学生向张晗报告:“黎振声到案,请验明正身。”张晗上前,眯着眼睛看了看黎振声,然后面对大家:“我代表平翰大学男拖尸团宣布:‘月夜拖’正式开始!”

几个人抬起黎振声,上下悠了几下,正要往水里抛,忽听一声喊等一下!一个身着长衫、体格强健的年轻人,从人群中走出,对张晗说:“他是新生,应该让大家知晓,为什么对他实施‘月夜拖’。”“你说得没错。”张晗对众人宣布:“查黎振声行为乖张,故意犯规,有损校誉校风,故实施‘月夜拖’,杀一儆百。”

黎振声听见,挣扎了一下:“这是欺负新生,这是人身侮辱!”新生们纷纷响应:“反对学生整学生!”“抵制人身侮辱!”张晗一挥胳膊:“都别吵吵了。问问学长们,哪个入学没经过‘拖尸’?‘拖尸’有什么不好?维护校园风纪,活跃校园气氛,使大学生不至于像蒋委员长批评的那样,一本正经、正襟危坐。你们说,有问题吗?”

围观人群分成两派,互相对峙着。几个蒙面学生抬累了,把黎振声撂地上。黎振声趁机爬起,掸掸土,站到新生阵营。那个年轻人上前关切地问,你没事吧?黎振声感激地摇了摇头。年轻人说:“中国有句老话,‘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’……”黎振声打断他:“我爷爷告诉我,牛不饮水,不能强摁头。我要有尊严地活着!”年轻人向他悄悄竖起大拇指,不再说话。

张晗带人朝黎振声走过来,黎振声冲他们一摆手:“不用你们动手,我自己来!”他朝湖水走去。来到水边,黎振声犹豫了一下,脱掉罗绸长衫,叠好放在草地上。又脱掉黄皮鞋,并排摆好,然后光着脚走进水里。

围观的人们看呆了。黎振声手划着水,一步一步向湖心走去。突然脚下一滑,他一下子慌了,胡乱扑腾着。“救命啊,我不会水!”他绝望地喊起来,连呛了几口水。一个身影纵身入水,飞快地朝他游去。黎振声在水里浮沉着,看到一个美丽的面孔,求生欲望让他张开双臂要搂着她,不想被对方一拳击在脖子上。在意识变得模糊的瞬间,黎振声多希望这是个美丽的梦,不再醒来。

下水救黎振声的叫肖竹,和他同一个年级,就读社会系。第二天在食堂,黎振声排队打饭,一个留着齐耳短发、不施粉黛的女生走过来,大家齐刷刷看向她。李暮云一捅他:“还不去说声谢谢。人家是英雄救美,到你这反过来了。”

黎振声脸红了,走上前道谢。肖竹说:“你不该主动下水。斗,就斗争到底,绝不妥协!”肖竹眼神坚定地看着他,语气不容置疑。黎振声干咽了几口唾液,一肚子话憋了回去。

晚上,黎振声拿着一个小袋子,来到被高年级男生称为“炮台”的女生宿舍。平翰大学女生不多,大多家境优渥,自恃清高,非教授高官不嫁。“炮台”取“易守难攻”之意。舍监,一个老太太盘问半天,才放他进去。肖竹正握着毛笔,伏案奋笔疾书。黎振声拿出新买的雪花膏:“不知道你喜欢什么,一盒雪花膏聊表谢意。”肖竹说:“我不喜欢涂胭脂抹粉。”黎振声连忙道:“这对皮肤很好,而且都认这个牌子。你没看报纸广告嘛:宝玉忽然闻得一缕幽香,沁人心脾。正欲动问时,忽瞥见梳妆台畔,置有广生行双妹老牌雪花膏一瓶……”肖竹被逗笑,接着广告词:“方知黛玉晨妆,敷抹雪花膏所致如此。”

两人笑弯了腰。

黎振声直起身道:“我必须表达我的感激。你冒生命危险救我……”肖竹说:“我是南方人,熟悉水性,危险时伸把手是应该的。”看着真诚又执拗的黎振声,“好吧,我收下。但是,我更需要你的支持。我们一起呼吁,取缔剥夺人权、戕害身体的‘拖尸’。”

看着桌上的《为反对“拖尸”告全体同学书》,黎振声犹豫一下,说:“就咱们新生,人单势孤的,能行吗?”肖竹坚定地说:“只要人心齐,没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做到!”

肖竹拿过钢笔,唰唰唰在“告同学书”空白处签上大名,把笔递给黎振声。黎振声受她目光鼓舞,工整地写上自己的名字。

回到宿舍,黎振声碰上个软钉子。李暮云看着“告同学书”眉头紧锁:“平翰大学以校纪严苛著称,犯不着为这事得罪校方。况且,都过去了。”黎振声想起肖竹的话:“那也不能等我们成了学长,再如法炮制对付新生啊。”李暮云一笑:“那不正好回本吗。”黎振声道:“你是裁缝不带尺,存心不丈量。到底是家里开成衣店的。”李暮云回敬:“你敢情有资本家老爹撑腰,我可没你这样的好爹!”

黎振声不容分说,抓过他的手,把钢笔硬塞给他。

张晗没想到肖竹振臂一挥,跟随者众,而且居然找上门来,让他在“告同学书”签名。他眯着眼睛打量肖竹,轻佻地吹起口哨。肖竹瞪他一眼,张晗这才收敛起放荡不羁。

“你脑子是不是有病啊,怎么会冒出这种荒唐念头?让始作俑者签名反对‘拖尸’,亏你想得出来。你这是让我自打自脸吗?”

肖竹:“错,你不是始作俑者。‘拖尸’从美国校园传入国内,你既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。”

张晗拿过“告同学书”,要看看多少人签名。肖竹说:“别数了,七十五个,我打算凑足一百人,找报馆登出去。”

张晗一把塞给肖竹:“等到九十九了,你再来找我。”

“不,那二十四个人,我要你来带动。”

张晗诧异地看向肖竹:“No、No、No,和尚庙借梳子,你找错了人。我要去吃饭了,对不起。”

张晗转身就走。肖竹冲他背影大声说:“差点闹出人命,难道就不能让你警醒吗?”

张晗满不在乎地晃了一下脑袋。刚进食堂,迎面就遇到黎振声。张晗下巴高抬起来,等着他主动打招呼。没想到黎振声擦肩而过。张晗生气了,大叫一声:“黎振声!”黎振声站下,目光没有丝毫的怯懦。张晗笑了,手指点着他:“哎,因为你,有人向我兴师问罪了。”

往届“拖尸”发生摩擦,也只是新生、老生公开辩论“拖尸”对错。而今新生集体签名反对“拖尸”,甚至以罢课相胁。北平报馆闻风而动,不仅登了“告同学书”全文,而且还配发评论。事情闹大,惊动了纪思铭校长,他把教务长兼西洋文学系主任吴代远教授叫到办公室,递给他一张报纸:“看看吧,学生干得好事。”

吴代远戴着花镜认真看报纸:“学生说得不无道理。堂堂国立大学,戕害身体的拖尸,怎么就纵容了这么多年呢?”

纪思铭问你啥态度。吴代远说:“我站在学生一边。咱们必须摒弃不鼓励、不干预的中性立场了,这不是教育正途。”

纪校长点着报纸:“报馆也是瞎起哄,说‘拖尸’陋习,‘以洋化为高,是为洋奴心理’。这顶帽子好大呀!”

“快到‘九一八’东北三省沦陷纪念日了,当局明令不许学生集会游行。事情闹大了,对学校很不利啊。”吴代远提醒。

“就知道你会护犊子。”纪思铭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,递给吴代远:“回应学生的呼吁,从今而后,我校明令禁止拖尸活动。”

吴代远冲着纪校长笑了。

流行了十几年的“拖尸”活动被取缔,肖竹的名字在全校叫响,也让黎振声佩服得五体投地。半个月后,学校在大礼堂组织中秋联谊会。肖竹一曲小提琴独奏《义勇军进行曲》再次震惊四座。台下师生一片议论,有人嘀咕:“这不宣传赤化吗?”“她还想出什么风头?”黎振声不免为她捏一把汗。可肖竹一丝不乱的运弓,干净利落地拨弦,行云流水般的演奏,还是赢得大家交口称赞。

肖竹退场,准备下一个节目。同学陆续登场,表演歌唱、舞蹈,黎振声充满期待地朝台上张望。他在南开认真学过乐器,小提琴也算驾轻就熟。他生性唯美浪漫,希望肖竹拉一首世界名曲。

后台,拿着曲谱的张晗正兴奋地和持琴的肖竹交谈着:“不是冤家不碰头,没想到,咱俩能凑一起演出。我特地选了《卡农》,它让我感受到一种穿透脊骨的颤抖,直达灵魂!”

他深情地注视着肖竹。肖竹岔开话题:“谢谢你。取缔‘拖尸’,有你一份功劳。”

张晗大笑:“论功行赏,我有什么奖励啊?”

“新成立的北国剧社,你不用考试直接录用。”

张晗不以为然地“嗐”了一声。

报幕声传来:“接下来,请听二重奏,帕赫贝尔《D大调卡农》。演奏者,社会系肖竹、音乐系张晗。”

肖竹、张晗出场。台下沸腾,大家喊着:“肖竹!”“张晗!”“肖竹!”“张晗!”

黎振声惊呆在座位上。

张晗坐到钢琴前,潇洒地弹奏起《卡农》,肖竹随后加入二重奏。优美的旋律从肖竹的琴弦流泻而下,黎振声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。小提琴与钢琴相呼应,营造出一个梦幻而温馨的音乐世界。

一个反“拖尸”的带头人,一个“拖尸”整人的组织者,两人合奏居然配合默契。一个二年级男生大声道:“真是郎才女貌啊!”黎振声瞥他一眼,心里酸酸的。他一个人悄悄离开了大礼堂。

这种怅然若失的情绪,伴随着黎振声两个多月。来年寒假返校,他在校刊上发表了独幕剧《春潮》。沉浸在一片赞美声里的黎振声,最在意肖竹的反应,他甚至幻想着肖竹主动来找他。

然而,万没想到,新一期校刊上,一个署名“群言”的读者提出商榷,认为《春潮》的作者生活在象牙塔里,与世隔绝,缺乏易卜生那种对劳苦大众的同情。这下让立志“做中国的易卜生”的黎振声大为不满。他冲李暮云抱怨:“还跟我商榷?还缺乏破坏旧社会、建设新世界的思考?这都哪儿跟哪儿啊?”李暮云看着校刊:“你别说,商榷之文,条分缕析,深中肯綮。”

黎振声不满地看他:“知道你是国文系的,不咬文嚼字,能卖了你?找了一堆毛病,他倒是写个剧本我看看。哼,连个真名都不敢署!”

黎振声四处打听,“群言”何许人也,没想到竟然是肖竹!他气呼呼地上门兴师问罪,可刚到“炮台”门口,就看到肖竹和张晗有说有笑地走出来。黎振声忙躲到了树后。

春夏之交的一个中午,空气中充满洋槐花的甜香。黎振声从食堂刚出来,肖竹从后面赶上他:“黎振声同学,我们成立了北国剧社,你来吧。”黎振声站下:“你就这么肯定,我一定会参加?”肖竹一怔。黎振声说:“恕难从命,群言同学!”肖竹撩撩头发,莞尔一笑:“来大礼堂吧,我正想找你当面切磋。”不等黎振声回答,她步子轻快地超过他走了。

切磋就切磋,谁怕谁?黎振声边朝大礼堂的方向走,边自负地想,学生剧社怎能没有我黎振声,我才是理所当然的台柱子。可这么痛快答应肖竹,又觉得有些掉价。肖竹的批评让他耿耿于怀,她和张晗走得那么近,又让他添了几分醋意。他脚步越来越慢,最后改变了方向。

在宿舍里盘算了半天,黎振声决定还是先去一探虚实。

学校大礼堂为欧式建筑,门前四根两人合抱、两丈多高的汉白玉柱子。北国剧社招募启事映入眼帘:“文艺乃是向上生命的源泉,赐给我们和平、勇敢与希望。它好比一条光明的彩练,把现在与理想的将来紧紧系住。学生演剧亦是一种优良的实验教育,点燃求知之火,了解社会,立德树人。故组织北国剧社,集合广大志同道合者,共谋戏剧发展大计。”

“集合广大志同道合者,共谋戏剧发展大计”,正合黎振声心思。他兴冲冲迈步往里走,没想到迎接他的竟然是张晗。张晗朗声大笑,张开双臂:“欢迎加入北国剧社!”黎振声没理他,忽然看到旁边那个为自己求过情的年轻人,径直上前打招呼:“这位学长,没来得及当面道谢呢,怎么称呼?”对方迟疑一下,张晗替他回答:“铃木一郎。”黎振声有些吃惊。铃木一郎谦恭而低调:“我是在平翰大学研习中文的留学生。”他深鞠一躬:“请多关照!”黎振声忙鞠躬还礼。

“这下好了,误会解除,咱们一起干吧!”张晗伸出胳膊亲热地要搂黎振声,黎振声躲闪一下:“剧社的事我不掺和。你们忙。”在两人诧异的目光中,他告辞离开。

洋槐花香还是那么浓重。走下礼堂台阶时,黎振声嗅着花香,腿有些发软。放弃这个难得机会,他多少有些后悔,可有张晗在,又让他无法忍受。

拒绝学校北国剧社邀请后,黎振声悄悄参加了北平业余话剧社。他出力又出钱,租下一个小剧场,排演丁西林的独幕剧《一只马蜂》。黎振声男扮女装,饰演看护妇余小姐。他忙于排演,经常很晚才回来,偷偷摸摸翻院墙进校。

北国剧社排演肖竹写的独幕剧《出路》卡了壳。服化道东拼西凑不说,演员也不专业,效果自然不佳。肖竹跟张晗吐苦水:“照这样排下去,首演遥遥无期,《出路》也就没出路了。”张晗看了一眼扫地的铃木一郎,低声问她为什么非写抗日题材,你又不了解东北生活。肖竹回答:“成立北国剧社的初衷,就是用戏剧手段,引导同学们投身到抗敌救亡中去。”

张晗摇摇头。

铃木一郎看出肖竹的苦恼,他撂下笤帚上前道:“我提个小小建议,还是请人来点拨一下,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。”这道理肖竹、张晗何尝不懂,只是专业的人又在哪里呢?铃木一郎卖个关子,让他们跟他走一趟。

天黑后三人走进小剧场。独幕剧《一只马蜂》已经开场,台上余小姐正和知识分子吉先生聊天。

吉先生说:“做看护妇本来是一种很苦的职业,因为世界上最不讲理的是醉汉,其次就算病人。”

余小姐看了他一眼:“好笑得很,遇到一种奇怪的人,病快好的时候,他还要你陪他谈天。”

之前吉先生住过院,自然明白所指。他说:“那真是可想而知的讨厌。要是个男人,还没有什么,假若是个女人,那恐怕简直没有办法。”

余小姐说:“不过我终是不信,其余的人,能够同你一样。纵然有你这样的能干,也一定不会这样的和善,这样的体贴。”

这是很有名的一出话剧,一对新青年反抗封建婚俗,却要戴着面具表演,暗递情愫。铃木一郎指着台上的余小姐,问认得出来吗,她是谁?张晗一笑,说难怪这小子回绝咱们呢。肖竹没说话,眼睛盯着台上。

台上两人话里话外绕来绕去,总算明白彼此心意。吉先生突然把余小姐搂入怀中,余小姐失声大叫。吉老太太刚巧进屋,问什么事。余小姐脸红掩面。吉先生上前,拿下她的手,端详道:“什么地方?刺了没有?”余小姐心领神会,呼了一口气:“喔,一只马蜂。”她含情脉脉看着吉先生。

幕布徐徐拉上,小剧场响起会意的笑声。张晗试探地握住肖竹的手,肖竹把手抽了出来。

三人走出小剧场,已是星光满天。张晗感慨:“看来,这小子狂是有资本的。”肖竹说:“想法把他拉进剧社。”张晗看向铃木一郎。铃木一郎一摊手:“解铃还须系铃人。”

课堂上,吴代远教授正讲着戏剧通论,下面传来轻轻鼾声。原来是黎振声趴在桌上睡着了。吴代远停下讲课,看着黎振声轻咳一下:

“听我的课,分为三个等级。最低端的,是你自己不喜欢听,但不要打扰别人。你可以吃东西,但不能吃臭豆腐;你可以玩玩具,但不能抖空竹;你可以睡觉,但不能打呼噜。”

学生们看向黎振声。黎振声突然醒了,睡眼惺忪地左右看看,众人皆笑。吴代远示意他站起来清醒一下。

吴代远继续说:“听课中级的标准,就是我讲你听,就像大家现在做的。最高级的,是我们交流互动。你可以提问,甚至你可以质疑,我们一起来探讨。黎振声同学,你认为你是哪种?”

“算是高级的吧。”黎振声说。

吴代远饶有兴趣地看着他:“对讲课有什么看法,不妨说出来,我们交流。”

“吴先生,既然名曰西洋文学系,就该具体介绍西洋文学之美,从荷马、但丁,到莎士比亚、易卜生,而不是泛泛而谈,停留在戏剧通论上。”

吴教授点头,突然用英语背诵起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中罗密欧的台词:

“她说话了。再说下去吧,光明的天使!因为我在这夜色之中仰视着你,就像一个尘世的凡人,张大了出神的眼睛,瞻望一个生着翅膀的天使,驾着白云缓缓地驰过了天空。”

黎振声用英语迅速接上,他说的是朱丽叶的台词:

“罗密欧啊,罗密欧!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?否认你的父亲,抛弃你的姓名吧。也许你不愿意这样做,那么只要你宣誓做我的爱人,我也不愿再姓凯普莱特了。”

两人声情并茂地飙起台词来,学生们看得傻了眼。吴代远意犹未尽:“我们课后再交流。上我的课,你可以睡觉了。对了,《春潮》写得不错,虽然有些小瑕疵。”

黎振声兴奋得脸上放光,睡意全无。

他并不知道,此时有个人也在打他的主意。面对肖竹交办的任务,张晗思来想去,决定侧面迂回。食堂里,他主动坐到李暮云旁边,还买了两份肉菜请他。张晗的示好让李暮云忐忑不安,执意要给他钱。张晗大手摁住他的手,说我请就我请,我有一事相求。听说他要打听黎振声的情况,李暮云慌忙站起:“这……恐难做到。”张晗摁他坐下:“我没有恶意,就是想投其所好,拉他进北国剧社。”

李暮云这才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了张晗,还提了一个附加条件:戏服在他家成衣店定制。

张晗守在学校图书馆门口,看黎振声有些沮丧地走下台阶,迎上前去,亮出手里的英文版《易卜生集》:“你是不是在找它?”黎振声惊喜,情不自禁伸手要拿,可又缩回来。张晗表功:“我跑了几家书店才买到。给,一书泯恩仇了。”

黎振声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喜欢易卜生,张晗得意道:“我不仅知道你喜欢易卜生,还知道你爱吃北平爆肚。走,我请客,别拒绝啊,就算给老乡赏个脸。”

张晗的示好让黎振声莫名其妙,这人咋成自己老乡了?他满腹狐疑被张晗拉到聚贤楼饭庄。雅间里坐定,张晗调和着芝麻酱、辣油、酱豆腐汤、香菜等蘸料,嘴里絮絮叨叨:“你呢是唐山人,我父亲在开滦矿务总局工作,我也去过唐山。你说,咱们是不是老乡,是不是?”

黎振声没有回答,低头翻书。张晗接着套近乎:“说起来咱俩缘分不浅,都来自有着‘北方话剧摇篮’美誉的南开。”黎振声抬脸:“南开可没有‘拖尸’”。张晗哈哈大笑,指着陆续上桌的菜肴,说边吃边聊。两人吃着鲜嫩香脆的爆肚,张晗突然说:“老弟,加入北国剧社吧!”他起身,“啪啪”掸了掸袖子,单膝跪地,表情夸张地朗声道:“古有刘备三顾茅庐,今有张晗诚邀黎振声。”

黎振声扑哧一笑:“爱卿平身。”

黎振声心中块垒突然消解,但没有马上接受他的邀请。张晗收起戏谑:“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。这也是肖竹的意思,她相信你在剧社能发挥更大作用。”

黎振声一听肖竹只好点头。张晗蹦起,开心地往外就走:“任务完成。我没带钱,你结账吧。”黎振声诧异地一声“哎”没出口,张晗已经跑没影了。

独幕剧《出路》以东北沦陷为背景,讲的是小学教员淑云,不满包办婚姻离家出走。和日本人做生意的丈夫,四处寻找失踪的妻子,淑云捎话给他:她不当亡国奴,已经加入了义勇军。

黎振声一下子就看出问题所在。剧社的人散坐在座位上,他拿着剧本,站在前面点评道:

“肖竹你自己看看,为了抗敌,你需要说教;为了文艺,你需要美好。两下里是矛盾的,无法调和的。说句不好听的话,就是手持哭丧棒跳华尔兹!”

肖竹弄了个大红脸。

黎振声侃侃而谈:“戏剧的根本作用是使人愉悦,如果看戏的人只看主义,是不会领悟艺术妙处的。你要宣传抗敌救亡,尽可以去演讲,去写书,或在报纸发表看法,可这不是戏剧应该承担的职能。”

张晗嘀咕:“完喽,请来个先生。”肖竹问黎振声怎么改。黎振声说:“不改,我提议改排《娜拉》,真正的经典。而且,我希望是作为艺术品,而不是作为传达新思想的工具呈现于舞台。”

肖竹要反驳,被黎振声手势阻止:“既然请我来导演,演什么戏,怎么演,一切就要听我的。否则,我宁愿退出!”

一时气氛有些僵。

铃木一郎站出来解围:“我赞成黎同学刚才的话,我们排的剧,首先是艺术品,靠艺术魅力征服观众。老实说,作为日本人,我对《出路》有些抵触。”

肖竹没想到他第一个表明态度,而且不避讳自己身份。她思忖片刻,同意了黎振声的提议。

黎振声一下子在北国剧社找到了存在感。不光演什么戏、怎么演要听他的,而且演员也由他来定。大家都认为肖竹是理所当然的娜拉,黎振声却摇头,让肖竹负责舞台监督。“那谁演娜拉?”饰演海尔茂的张晗问。黎振声毫不犹豫地回答:“我。”张晗不干了:“我反对。都啥年代了,还男男同台、男扮女装?而且……”他停顿一下,厚着脸皮对大家道:“黎振声站面前,我也不来电。”

肖竹扑哧笑了:“你不来电就对了,娜拉之于海尔茂,就是一玩偶。两人没有爱情,只是夫妻名分。”

张晗不服气地争辩:“可娜拉走时,海尔茂真伤心,还流了泪。”

“那是他自尊受到伤害,觉得自己很委屈。在海尔茂心目中,他才是家庭的主宰,妻子只是他的一件私有财产。他根本不爱娜拉!”

张晗无话可说。黎振声演的余小姐,张晗是看过的,乾旦入戏自有一番妩媚娇嗔。他想让肖竹扮演娜拉,也是有私心的,焉知戏中的夫妻不会发展成现实中的恋人?这会儿,看肖竹坚定地支持黎振声,他不再坚持。

铃木一郎也想演个小角色,他看中了剧中的脚夫。黎振声摆摆手,他不能拿演戏送人情:“舞台上只有小演员,没有小角色。脚夫常年负重,背是微驼的。你看你,腰板笔直,哪有一点脚夫影子?”

铃木一郎没有气馁,说了句“稍等,我会演好的”,便走进后台。一会儿工夫,他佝偻着腰出现在大家面前。张晗好奇,重重拍了一下他后背,没想到铃木一郎失去重心,一个踉跄险些栽倒。黎振声掀开长衫,才发现他将一根绳子从脖子系下来,绕过大腿打了一个结。绳套藏在长衫里外人看不见,腰却很难直起来。黎振声心疼地问:“你行吗,要排演一两个小时呢。”铃木一郎回答:“我忍得住,为了……嗯,艺术。”

黎振声眼睛有些潮湿,打心里佩服这个做事认真的日本人。肖竹没表态,对张晗拉铃木一郎,一个不知根底的日本人进剧社,她多少有些抵触。虽然铃木一郎确实很卖力,很听话。

黎振声问李暮云,戏服能保证质量吗?李暮云说:“那还用说,我父亲得红帮裁缝真传,西服、洋裙都不成问题。”黎振声说:“既然张晗推荐你来做,就要公事公办了。按照我给你的图册去做,用进口面料。”李暮云面露难色:“戏服基本赔本赚吆喝。用洋面料的话,花销可不少啊。”黎振声说:“钱不是问题,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。”

因为排《一只马蜂》,黎振声花销不小,父亲让大顺追问钱的用项,引来他的不快。“我又不去逛窑子、吃花酒,就买个自行车,看看戏捧捧角儿,他凭啥限制我?”他冲大顺发牢骚。大顺说:“二少爷,你一年学费才一百大洋,可你一个月就花了两百大洋。老爷说了,生活费以后改按月给,让你节省着花。”黎振声暗自叫苦。

天娥大戏院是唐山最大的戏园子。头牌化妆室,桌上摆着雕花镜子、脂粉匣子等物,靠墙立着衣服架,旁边脸盆架上搭着毛巾。容妆师傅给黎振声梳大头、贴片子,一边絮叨着:“红艳秋倒嗓子,得亏林老板搬来了救兵,真是救场如救火啊。”

戏院林老板,一个白净面皮、八面玲珑的中年人,和黎家也算是世交。此刻,他慈爱地看着黎振声:“自打黎老爷解散了庆春班,咱有七八年没见了吧?少爷童子功没丢,唱功又有精进。”

容妆师傅说:“听得出来,少爷得过名角亲传,既有乾旦的沉稳有力,又有坤旦的细腻委婉。干脆下海得嘞。”

林老板一声轻咳:“甭惦记了,少爷还在北平念洋学堂呢。再说,谁稀罕咱这点包银,少爷‘票戏’,不取分文。”

黎振声看着镜中的自己,说:“您错了,我现在需要钱!”林老板和容妆师傅对视了一下,以为他在开玩笑。

黎振声说的是实情。这次回家,他正发愁怎么和父亲开口要钱,林老板听闻他回来找上门来,黎振声二话没说答应救场,还真是看中了包银。要是知道父亲在现场听戏,他打死也不敢啊。

此时,楼上包厢里,黎广达正和兴中公司的酒井、唐山商会王会长品茶聊天。五十多岁的黎广达,肤色黧黑,短发墨里藏针,一双青筋暴起的大手,茶杯在手里显得小巧精致。酒井和他差不多年纪,留着仁丹胡,矮墩墩的身材套着西服。两人话不投机,王会长不时打着圆场。

黎广达直言不讳:“我和股东们商议过了,大家一致认为,裕丰没有合营的必要!”酒井早就听说黎广达内外皆方,不懂变通。他没生气,操着略带东北口音的中国话:“识时务者为俊杰。黎先生想必知道,如今在华的日商纱厂已占据半壁江山,与兴中合营乃大势所趋。”黎广达说:“小本生意,勉强度日而已,没有大的奢望。”“那么,何不让日资入股呢?”酒井追问。黎广达摇头:“断无可能!就算我同意,股东们也不会答应。”酒井面露不悦:“黎先生,咱们都是商人,有些话就不掖着藏着了。经商跟投胎很像,一个成功的商人,往往是一个美好时代造就的。生逢乱世,就是无休无尽的磨难和层出不穷的麻烦!”

他把“麻烦”二字说得很重,盯着黎广达。黎广达面无表情端起杯子喝茶。王会长忙中间打和:“看戏、看戏。”

台上,虞姬头戴如意冠,外罩鱼鳞甲,身披黄斗篷,轻移莲步,美目流波。王会长向两人介绍:“唐山名伶红艳秋,艺名取自唐代司空曙‘红艳秋风里,谁怜众芳后’诗句。她九岁学习梆子,十一岁拜师改学皮黄。”

虞姬唱:“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,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。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,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……”

黎广达佯装看戏,内心却翻江倒海。他年轻时赴美留学,发誓要实业救国。可开纱厂这些年,他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步履维艰。中日之间摩擦不断,经济暗战也一刻没有消停。他何尝不知道兴中公司背后是有日本政府背景的满铁株式会社,凭他一己之力与之抗衡,无异于以卵击石。可又不甘心就这么束手就擒,把苦心经营的纱厂拱手送给日本人。

酒井不再搭理黎广达,手在桌上打着节拍,看着戏台很陶醉的样子。黎广达心不在焉地看着台上的虞姬,猛地心里一动:振声?他揉揉眼睛,这浑小子啥时候回来的?酒井突然叫黎先生,黎广达一惊,回过神来。酒井指着台上:“唱腔甘醇有味,行腔舒展自然,没想到小地方也出角儿啊。”王会长道:“不错吧,前些年天津《北洋画报》评选四大女伶,红艳秋还入围了,只是最后得票数落了后。”

酒井让人叫来林老板,要下周安排红艳秋到唐山事务所给日本侨民演一场。林老板面露难色,称艳秋要去天津演出,已收了戏园子定金。酒井拉下脸来。黎广达突然生气道:“去,把虞姬给我绑来!”林老板心里一沉,难道他看出了端倪?黎广达瞪眼:“没听见我的话吗,别惹恼了我,砸了你这戏园子!”

黎广达的“坏脾气”是出了名的,王会长开着玩笑调节氛围:“林老板巴不得砸了盖新的呢,反正当初就是你们黎家出钱盖的。”林老板赔着笑:“我常跟底下人讲,咱能在唐山吃定‘开口饭’,还不是黎焕亭黎老先生盖起了这个戏园子,啥时候都不能忘本啊。”王会长说:“就是,多亏有这个戏园子,评剧、京戏才得以落地生根。”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,酒井见状松了口,改天邀请红艳秋,黎广达也不好再发火,示意林老板退下。王会长高兴道:“消消气,老黎,接着看戏,后面老旦戏《钓金龟》也不错。”

黎广达只好如坐针毡接着看戏。之前酒井几次约他吃饭,他知道是鸿门宴,借口纱厂忙推辞了。今天王会长把他诳来,简直放火炉上烤。现在儿子又粉墨登场,让他丢尽了颜面。他看着台上,恨不得把振声揪过来暴打一顿。

戏园子四个大吊扇呼呼地转着,观众坐得满坑满谷。茶房肩搭毛巾,拎着紫铜长嘴大水壶,在座位间穿梭往来。伴着“夜深沉”音乐,虞姬边唱边舞,票友连声叫好。

洪樱桃一身洋装坐在前排。鹅蛋脸,杏仁眼,脸上有几颗雀斑,被人误认为谁家眉清目秀的少爷。她被虞姬温情哀婉的唱腔迷醉,一颗年轻的心狂跳不止。此刻她确信,红艳秋是冒牌货,台上是她的心上人黎振声。两人是“娃娃亲”,从小玩到大的伙伴,黎振声没少在她面前扮戏,她熟悉他的一笑一颦。洪樱桃一边压制着内心的狂喜,一边埋怨振声回来没跟她打招呼。

有人往台上抛铜板。一位阔太太将一沓冀东币包好,叫过来茶房:“姑奶奶打赏的,给虞姬送去。”洪樱桃瞥了一眼,用手绢包起五块大洋,抛向戏台,银元叮当作响,在虞姬脚边滚着。观众把目光抛向这个出手阔绰的洋装青年,阔太太也抛过来一个媚眼。

阔太太叫过来茶房,摘下耳朵上的一只金耳环,让送给虞姬。她已经看出这是乾旦,男扮女装,对茶房耳语:“散戏后,让他来鸿泰旅社找我,另一只耳环一并奉上。”洪樱桃受刺激,大声叫茶房。茶房来到她面前,洪樱桃让他把耳环还给那女人。茶房为难:“少爷,这不妥吧?”洪樱桃说:“有啥不妥,兴她找乾旦,就不兴我恋爱?”台上,虞姬唱:“汉兵已略地,四方楚歌声;大王意气尽,贱妾何聊生。”而后挥剑自刎。洪樱桃冲动之下,冲台上喊:“振声,我爱你!”她褪下腕子上的金镯子,用力掷向戏台,正好砸在黎振声身上。黎振声一愣,偷眼观瞧,洪樱桃嘴唇颤抖,泪湿眼眶。

在洪樱桃大胆表白面前,阔太太甘拜下风,狼狈离席。起哄声夹杂着口哨声,轰然而起。

洪樱桃的冲动暴露了自己身份,也让黎振声的救场穿帮,红艳秋的粉丝起哄喊起了倒好。弹压席上两个警察忙跑过来,挥着警棍喝令观众坐下,不许喧哗。王会长看了一眼黎广达,一下子明白他刚才为啥勃然大怒。敢情他那个不着调的儿子,又偷着来唱戏了。

酒井看着下面乱哄哄的场面皱起眉头。王会长跟他嚼舌根:“唱戏的是黎广达的公子,并非红艳秋。”酒井有些惊讶,他是懂戏的人,说了句不错不错。王会长指点着:“穿洋装的那个,是洪其深的千金,疯丫头一个。”酒井品着茶,摇了摇头。黎广达再也按捺不住,说了声失陪起身就走。王会长要阻拦,被酒井眼神制止。

洪樱桃看见下楼的黎广达,吓了一跳,忙起身向后台跑去。化妆室里,黎振声正解开斗篷,衣箱师傅摘下头面,卸下如意冠。洪樱桃一掀布帘闯进来,说你爸来了!黎振声吓得不轻,甩下鱼鳞甲,撒腿往外跑。刚出门,正遇上大步流星赶到的父亲。一见一脸油彩的儿子,黎广达怒不可遏,抬手要打。黎振声灵巧地躲过,从父亲腋下钻过去。他知道这种情况给父亲解释没用,情急之下他越过戏台,跑进了廊座观众席。

观众一阵骚动:“这不虞姬吗,怎么着,还要演一出‘夜奔’?”黎广达在后台探了探头,没勇气众目睽睽之下追打儿子,他缩了回去。转悠到晚上十点,黎振声才回家。

院子灯光下,黎广达沉着脸又锯又刨。这是他的习惯,每当心烦气躁,总要做木工活排遣情绪。黎太太正给儿子表功:“‘京八件’点心,还有你爱吃的奶油萨其玛,儿子大老远地从北平拎过来,不是孝心是啥,就别跟孩子计较了。”黎广达一刨子推到底,一卷刨花落到地上:“都是你惯的,每次回来,不是要钱就是要物。要光败家产我还忍了,现在居然丢人丢到外头,登台唱戏不说,还当着那么多人,跟洪家丫头眉来眼去的。”

看儿子进院子,黎广达用刨子指着他:“还有脸回来呀你?你要认准当戏子,就别认我这个爹!”

黎振声嘟囔:“我爷爷还养戏班子呢……”

“混账东西,养戏班子和当优伶是一回事吗?读书读昏头了你。明天报馆一登,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?”

黎广达越说越气,挽起袖子,抄起一根方木要教训儿子。黎太太一把攥住方木,黎广达拽了一下,她没有松手。“你要管教儿子,论说我不该过问。振声小时候,要打要骂随你。如今大了,也接受了西洋教育,不能再体罚了!”

黎广达不为所动。

“你想过没有,咱也年过半百的人了,膝下就振声一个孩子。他要是有个好歹的,百年之后,谁给咱俩举幡摔盆儿?”

“还什么百年之后,就他现在这德行,气我也得被他气死!”

“要是他哥活着,你打死他我也不拦着……”黎太太松开方木,抹起了眼角。说起了伤心事,她有些抽噎。黎振声的哥哥黎振业,学的纺织。人们都看好子承父业,没想到大病一场,十几岁时夭殇了,成了父母的一块心病。一听太太这话,黎广达扔了方木,一屁股坐在石凳上。

母亲偷着掐了儿子一把,黎振声心领神会,忙抓住父亲胳膊:“爸,我以后不再涉足皮黄,不再粉墨登场还不行吗?”黎广达瞪儿子一眼,黎振声赶紧举手保证。黎广达甩开儿子的手,叹了一口气:“进屋吧。”

第二天一大早,大顺拎着藤箱送黎振声。火车站月台上,他像兄长一样叮嘱着黎振声:“男人嘛,吐沫落地就是坑,记住跟你爸的保证啊。还有,凡事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,想干啥干啥。”

黎振声嘴硬:“我爸不也是这样吗,想干啥干啥。当初非答应结什么‘娃娃亲’,他跟我商量过吗?”

大顺被他气乐了:“你那会儿还不记事儿,跟你商量,你能说中还是能说不中?你爸还不是看在世交的份上,再说了,洪家也帮过咱家大忙……”

黎振声喊“打住”,他知道又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。火车喘着粗气进站,黎振声手遮挡着水汽煤屑,突然道:“要还人情你们还,跟我没有关系。娃娃亲这一页翻过,我已经把它了了。”

大顺不解:“了了?!”

黎振声:“Imfree! Im free! 我自由了,我自由了!”他拿过一封信:“把这个交给洪家。”

车门打开,黎振声拎起藤箱,头也不回地上车。

1937年的6月,黎振声课余的全部时间精力,都放在排演《娜拉》上。但肖竹志不在此,这天把黎振声几个叫到一旁说事。她让铃木一朗盯着点装台,别出纰漏。铃木一郎应了一声,知趣地走开。肖竹看着几个同学,说出了酝酿已久的想法。“华北之大,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。咱们不能只想着《娜拉》,要为救亡运动做些力所当为的事情。”

肖竹出生在浙江湖州一个大家族,从小聪慧异常,小提琴得过名师点拨。她含着金匙来到人间,家中不伦之事是瞒着她的,无论对生活、对家庭、对社会,她无任何怨怼。尽管如此,进入高级中学接受激进的老师熏染,肖竹便滋生出反叛情绪,偷唱革命歌曲,批判国民党腐败。考入平翰大学不久,便对革命以心相许,秘密加入了共产党,成了民先队平翰大学分队负责人。

张晗爽快答应,你说吧,要我们怎么做?肖竹说:“你学音乐的,可以做国耻乐曲。黎振声、李暮云有文学底子,可以编民众读物。我呢,深入社会,发动民众……”张晗、李暮云当即表态,听凭她调遣。肖竹没注意到黎振声的沉默,她越说越兴奋,鼓动三人加入“民先”。“就是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,是青年人的抗日救亡组织。”她说。

黎振声不停地皱眉头,修指甲,最后还是忍不住,唱起了反调:“你说的这些,我不感兴趣。批评我与社会隔绝也好,说我胸无大志也罢。我自知凭七尺之躯,难担雄图伟业。现在我只想排好戏,演好《娜拉》,我只有一个梦想,做中国的易卜生!”

肖竹失望地看着黎振声。

排戏间隙,张晗闷头看一本包着书皮的书,没有了往常的咋咋呼呼。黎振声好奇地凑过去,原来是邹韬奋的《萍踪寄语》。张晗嘘了一声,示意他别声张。黎振声问好看吗,张晗一脸兴奋:“肖竹推荐的书能不好看?韬奋先生说,中国的出路在于努力于民族解放的斗争。真是太对了!”

张晗的突然关心政治,让黎振声有点吃惊,有些嫉妒。他心里泛酸,嗐,谁让自己对什么“民先”不感兴趣呢。

回到宿舍,黎振声看到李暮云床上也放着一本包着书皮的书。不会也是邹韬奋吧?他拿过来翻开,却见扉页上印着:“求爱的方法韦月侣女士著”。黎振声一笑,坐在床上看起来。第一页是自序:“人非草木,孰能无情?心非铁石,谁能无爱?……”

黎振声念罢搁下了书,他的那个“她”重又占据了他的心。

他主动找到肖竹,态度诚恳地承认自己的不足:“我确实生活在象牙塔里,与世隔绝。你说我缺乏破坏旧社会、建设新世界的思考,说得没错。”肖竹颇觉诧异。黎振声说:“你批评得对。”

肖竹说:“人家只是想跟你商榷嘛。现在看来,我有些苛求了,一个人很难脱离自己的阶级做事。不过明白这层意思也好,对排好《娜拉》不无裨益。”

黎振声要参与民众读物编写,还要借《萍踪寄语》看看,肖竹大喜过望:“我再给你找本艾思奇的《大众哲学》吧,这本书影响了大批青年,投身革命,奔向延安。”黎振声一怔:“延安?赤党?”肖竹目光唰地看向他:“怕了?共产党根本不是国民党宣传的什么匪徒。不要看延安偏居一隅,全世界的事情他们都知道。他蒋介石算什么,一个大军阀而已。”

整整一个礼拜,下课除了排戏,黎振时间都花在看书上。肖竹让他接触到一个与粉丝包厢锁场、艺人八卦互撕迥然不同的新世界。新鲜,刺激,冒险,而肖竹与众不同的气质,更让黎振声痴迷。

首演的日子说到就到。一大早,黎振声骑自行车直奔东安市场。花店老板一看锃光瓦亮的洋车,就知道来了大买卖。黎振声开口要九百九十九朵玫瑰,老板直嘬牙花子:“不要说我这小店,就是全北平一时半会也凑不齐这数啊。听我一句话,少爷,对真正相爱的人来说,九十九跟九百九十九是毫无差别的。”

黎振声想了想,说:“那就九十九朵吧,新鲜的,一朵蔫巴的不许有,晚上八点送到平翰大学礼堂。”他想在首演结束后,趁着热乎劲,正式向肖竹表白。老板说:“我多一句嘴,少爷。天主堂有个洋乐队,一水的西洋乐器。送花的时候演奏一曲助兴,既别致又不失隆重。你再加点钱……”黎振声点头应允。

《娜拉》的海报早就贴了出去,大礼堂九百个座席坐满学生,吴代远教授西装革履坐在第三排中间位置。他是北国剧社坚定的支持者,收到邀请函当即表示一定来捧场。

开场铃声响起,暗红色帷幕徐徐拉开。舞台上是娜拉的家,黎振声饰演的娜拉金发白裙率先出场。观众席一女生盯着台上的黎振声,情不自禁道:“娜拉,太美了!”旁边男生有些吃惊:“真的是黎振声?”前面一个女生回头问黎振声是谁,男生回答:“‘拖尸’主动下水的那个。”旁边女生吃吃地笑了:“反正比你勇敢。”

台上,娜拉道:“嗯,他在家。”她嘴里哼唱起来。“他”就是张晗饰演的海尔茂,她的丈夫。此刻,海尔茂在书房里发了话:

“我的小鸟儿又唱起来了?”

“嗯。”

“小松鼠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

“刚回来。托伐,快出来瞧我买的东西。”

观众被小夫妻的逗趣对白吸引住了,谁也没有注意外面来了三个不速之客。

礼堂门口,洪树才站在《娜拉》演出海报前。他梳着西洋式偏分头,戴着金丝眼镜,文质彬彬。旁边是大脸盘,豹子眼,孔武有力的袁大脑袋。脑袋尖尖、干瘦如柴的唐老扁,手摇纸扇盯着海报,嘴里念叨着:“娜——拉,这是唱的哪一出啊?露胳膊露腿的,伤风败俗。”

洪树才不屑道:“你就知道《马寡妇上坟》,哪里懂话剧。这可是出名剧。简单跟你们说吧,讲的是一个有夫之妇离家出走的故事。”唐老扁大惊小怪:“不合纲常伦理啊。要搁在咱冀东,就得禁演。”袁大脑袋瓮声瓮气补充:“对,禁演!”

两位随从的见识短浅,让洪树才直摇头。他并不愿意来北平。一年前,蓟密行政公署督察专员殷汝耕,携所辖冀东二十二县宣布“独立”,成立冀东防共自治政府。他殷汝耕有日本人做靠山,不理会南京国民政府的通令缉拿,照样往来北平通州之间。洪树才作为秘书处底层官员,却不敢明目张胆迈出冀东半步。可这次为了妹妹樱桃,他又必须亲自来北平不可,因为黎振声要中断与樱桃的“娃娃亲”。

那天,他风风火火被父亲叫回家。看完黎振声的信,他叫了起来:“没王法了!早告诉我,直接到北平,大耳刮子抽他。”洪其深让他小点声,樱桃还不知道。洪树才余怒未消,坐在椅子上喘气:“就算退亲,也该两边长辈坐一块儿,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吧,他黎振声写信退婚算哪一出?”他要去黎家理论,被父亲拦下。洪其深捋着胡须,讲了讲酒井和黎广达的矛盾,担心跟黎家走这么近,不会有好果子吃。“要不,就顺水推舟,要一笔钱就势了了这门婚事?”他跟儿子商量。洪树才摇头:“不可,爸,樱桃对黎振声那小子,可不是一星半点的中意,她要是知道咱们这么做,不得把房子捅个窟窿?”洪其深咂嘴犯难,思来想去,让儿子去北平趟趟底,看看退亲是不是黎振声起得幺蛾子,等回来再做打算。

就这样,洪树才带着两个随从来到北平。

礼堂过道站满学生。洪树才等往前挤,站在了台口,他饶有兴致地站着看演出,暗暗为黎振声叫好。没想到,振声唱戏有两下子,演话剧也不赖,他甚至觉得在黎振声面前,自己有些自卑。悲哀啊,学戏不成,仕途又这么不顺。

台上,已经到了整剧的高潮。一直容忍退让的娜拉终于有勇气对丈夫表明态度:“托伐,我告诉你。我听人说,要是一个女人像我这样从她丈夫家里走出去,按法律说,她就解除了丈夫对她的一切义务。不管法律是不是这样,我现在把你对我的义务全部解除。你不受我拘束,我也不受你拘束。双方都有绝对的自由。拿去,这是你的戒指,把我的也还我!”

黎振声的声音回荡在礼堂,洪树才忍不住心里为他喝彩。“大哥,哪个是他?”袁大脑袋高声大嗓地问。洪树才有些紧张,看左右没人注意,才指了指舞台上的娜拉。袁大脑袋盯着黎振声:“男不男女不女的,敢招惹我大哥,看我怎么修理他!”

洪树才一把没拦住,袁大脑袋跳上舞台,劈头给了黎振声一记耳光。黎振声假发被打落在地,捂着脸有些发蒙。张晗上前扭住袁大脑袋,两人撕扯起来,男生们生气要群殴这个捣乱分子。袁大脑袋挣脱开胳膊,拔出手枪:“看你们谁敢动!”

全场哗然。

洪树才叫苦不迭,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袁大脑袋,完全打乱了他的部署。此番来北平,他确实想劝振声回心转意,他留过洋,知道受所谓新思想蛊惑,退婚、离婚在学生中很时髦,但他相信凭自己辩若悬河的口才,一定能让黎振声收回草率决定。之所以叫上袁大脑袋两个人,是觉得安全上有些保障,现在他很后悔带这个莽汉出来。

吴代远从座席站起身,高声喝道:“把枪放下,大学校园不许撒野!”他拄杖走上舞台,袁大脑袋调转枪口对准吴教授,已经卸妆换上蓝布长衫的铃木一郎挡在两人中间。袁大脑袋晃着手枪恫吓,让他们退后。铃木一郎突然抓住他持枪的胳膊,一个柔道的“单手背投”,袁大脑袋被重重摔在舞台上,枪到了铃木一郎手里。

众人看呆了。到了这份上,洪树才不得不出面,他走上舞台扶起袁大脑袋,又拾起娜拉的假发递给黎振声。吴代远问黎振声怎么回事,他们是些什么人。黎振声张了张嘴,不知该如何回答。洪树才替他解了围:“我是黎振声的朋友,给政府做事。我们之间有些误会,我这位兄弟鲁莽了,搅了大家的雅兴。我代他向大家道歉。”洪树才向吴先生、台上的演员和台下的观众连连拱手说着对不起。

铃木一郎不屑地看着手里的枪牌撸子。吴代远示意他把枪还给对方,他娴熟地退出子弹,将枪扔给袁大脑袋。吴代远脸上掠过一丝警觉,面向围观的学生说,大家都散了吧。黎振声有些心虚,正要溜走,洪树才叫住他:“我有话跟你说,咱们外面说去。”黎振声不动:“有啥话在这说。”洪树才低声道:“振声,当着人面,我可给你留着脸呢。”黎振声一指袁大脑袋:“你让他向我道歉。”洪树才命令袁大脑袋道歉,袁大脑袋一梗脖子:“凭啥?”

黎振声要面子,袁大脑袋不服软,洪树才非常尴尬。黎振声得寸进尺,问他:“是不是樱桃让你来找碴儿的?”一听这话,洪树才再也按捺不住火气,指着黎振声:“别蹬鼻子上脸,你对樱桃的伤害还少吗?”

吴代远问两人到底怎么回事,不说清楚就叫校警了。洪树才明白,黎振声是王八吃秤砣,铁了心,劝其回心转意很难。他索性豁了出去,大声道:“让黎振声自己说,我妹妹对他怎么样?这么多年的娃娃亲说断就断,根本不顾及我妹妹的感情,不管两家人的感受。无情无义,目无尊长,这就是你们教育出来的好学生?”

一听这话,往外走的学生停下脚步。吴代远赶紧拦住众人,示意黎振声回避一下。黎振声硬撑着不动,张晗又是使眼色,又是连拉带拽,他这才佯装大度地往外走。洪树才要追,被肖竹挡住:“这位大哥,看样子你也是知书明理的人,接受过新思想教育。包办婚姻是封建社会产物,都民国了,娃娃亲早该取消了,你当哥的,应该劝劝家人,讲明白这些道理。”

洪树才最烦别人教育他,他上下打量着肖竹:“我说呢,黎振声犯得哪门子邪,忽然想起退婚来了,敢情被你这个狐狸精迷住了。听说他在学校有相好的,是你吗?是你吗?”

肖竹脸涨得通红,面对无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。她早看出张晗和黎振声对自己有意。两个年轻人,一个外向一个内敛,都很帅气、有才,但她也清楚他们的缺点。张晗狂放不羁,有些花心;黎振声恃才傲物,不乏天真幼稚。她毕竟是一位接受过新思想的女性,有着救国救民的抱负,两人都不是理想爱人。面对他们的大献殷勤,她只好装聋作哑,小心地呵护了他们的面子和脆弱的自尊。张晗明白了这层意思,他追的女生和追他的女生不止一两个,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。他知趣地后撤了,和肖竹的关系保持在友谊范畴。黎振声却对感情执拗专一,一来二去地黏得更紧了,引起暗恋肖竹的男生们不满。黎振声的自行车胎老是被扎,还收到了恐吓信:“不要老是和肖小姐待在一起,否则小心你的脑壳。”

看肖竹没说话,洪树才道:“既然不是你,就没你的事,让开!”肖竹突然大声说:“你说对了,我就是他爱的那个人,他爱我,我也爱他!”

全场震惊!

被张晗往外拖着的黎振声,激动地回头看着肖竹。张晗恼火地推搡他:“还不嫌事大,快走!”

洪树才扬起巴掌恫吓肖竹:“再不让开,我人尊重女性,巴掌不认男女。”他话音未落,就被铃木一郎攥住腕子。洪树才挣脱着,情急之下铃木一郎脱口用日语说了句混蛋。洪树才一愣,忙用日语解释:“这是我跟黎振声的家事,希望你不要介入。”这下铃木一郎反倒尴尬了,他在学校从不说日语,刻意模糊日本人身份。现在当着众人的面,只好松开手。他用日语低声警告:“不要造次,这里是北平!”

一句话点醒洪树才。这时两个校警拎着警棍一路小跑进来,带走三人。袁大脑袋厚着脸皮讨要子弹,铃木一郎突然觉出自己今天有些出风头,险些暴露身份,他懊恼地把三发子弹扔给他。

黎振声躲在汉白玉柱子后面。散场的观众三三两两地经过,说说笑笑。一学生道:“这话剧看的,没想到还上演了一出戏中戏,娜拉竟然还有娃娃亲。”另一个道:“这一巴掌挨的,还不是黎振声追肖竹惹出来的麻烦?”

黎振声面红耳赤。本来首演成功胸有成竹,不想半路杀出个洪树才,当众挨打不说,还被奚落一番,“娃娃亲”全校皆知。正这时,不远处传来管乐合奏声,黎振声脱口而出“糟了!”他躲在柱子后偷眼观瞧,十来个穿着红呢制服的男人分列两队,操着各种管乐器吹打着走来,鲜花店老板在队伍里吹小号。一个白衣少女捧着红玫瑰花篮。

散场的学生围上去看热闹。黎振声却没了勇气,他靠着柱子慢慢向下滑,坐到地上,沮丧地低下了头。

“祝贺《娜拉》首演成功!”肖竹手捧玫瑰花篮突然出现在面前。黎振声委屈的泪水一下子奔涌而出。肖竹做出献花状,黎振声激动地接过花篮,但很快又被沮丧取代。

肖竹明白他还在纠结“娃娃亲”的事。“振作起来,大家都是从旧家庭走出来的,都知道冲破封建束缚有多难。”她说。一年前,肖竹悄悄逃离了穿斗梁架、粉墙黛瓦的深宅大院。之前父亲先是动用关系,将引领女儿接受激进思想的高级中学老师秘密送出城,而后又给她办了退学手续,严防死守,关在家里不许接触外面的人。最后,在女仆帮助下,她带着一把小提琴和不多的盘缠只身北上,考入了平翰大学。黎振声不知这些,只觉得自己很难很委屈:“可他们这么一闹,我还怎么在学校抛头露面,怎么上台演出啊?”

“正相反,大家非但不会瞧不起你,反倒佩服你呢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敢于写退婚信,敢和封建婚俗抗争啊。”肖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递给他,“送你,你不是一心要成为中国的易卜生吗?”

皮革封面的笔记本,印着“生活日记”几个字。黎振声翻开,是肖竹钢笔抄写《娜拉》剧本,字体娟秀,工整漂亮。黎振声大受鼓舞:“我明白你的意思。我也要做娜拉,勇敢地告别过去!”

肖竹轻轻鼓掌。

黎振声突然脸红,可他却没有勇气表白。憋了好一会儿,才问:“那句话,你是认真的吗?”肖竹问哪句,黎振声轻声道:“他爱我,我也爱他!”肖竹脸上腾起红晕,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这句话,她也搞不清楚,是为了帮黎振声解围,还是发自内心的实话。面对黎振声的追问,她没有正面回答,只是一笑说:“走吧,大家都等着你呢。”

两人走进礼堂。黎振声手捧花篮,默念着“他爱我,我也爱他”“他爱我,我也爱他”心里涌上了一丝甜蜜。此刻,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。

舞台上剧社成员或蹲或坐,这会儿都看着他俩,目光里意味深长。肖竹不理会,招呼道:“大家聚一聚啊,听听黎振声总结一下首场演出。”黎振声放下花篮,恢复常态,有些自嘲地说:“大家演得都很好,挺投入的,除了因为我而出现的小插曲之外。”

大家笑了。张晗调侃:“小插曲好啊,全校都在议论你俩呢。”肖竹一蹙鼻子:“去去去,没一点正形儿。”张晗忙改口:“我说错了,全校都在议论咱们,咱们的戏呢,好多同学追着问,啥时候演第二场。”

众人兴奋起来。黎振声道:“首演离成功一步之遥。要不是他们闹场……哎,怪我,不说了。梨园行有句话叫‘一棵菜’,所有参演人员像一棵大白菜那样,一层一层抱得紧紧的,演员之间配合得滴水不漏才是一台好戏。这次大家做得不错。”

大家把赞许的眼神投给黎振声。

黎振声接着说:“不过,咱们的戏也不是没有毛病。行话讲:‘台上过电,必须接火’。接火不是一个人的事,是所有人的事,哪一个角色演得不到位,火就接不起来,电也就无从说起。这样整个戏,就掉在凉水盆里了。”

铃木一郎问:“导演,我这个跑龙套的小角色,也要接火吗?”黎振声说:“当然了,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不是说了……”大家齐声抢话道:“只有小演员,没有小角色。”

这是黎振声挂在嘴边的一句话。他被大家逗笑了,捕捉到肖竹投过来赞赏的目光,他脸红了。

几天后,黎振声请铃木一郎吃料理,感谢洪树才砸场时他出手相帮。黎振声没有叫张晗,而是招呼李暮云作陪。铃木一郎礼数周到,言语谨慎,三人吃着日式叉烧肉,气氛有些沉闷。

铃木一郎突然问:“你家在唐山?”黎振声嗯了一声。铃木一郎点头:“冀东好啊,开滦煤,长芦盐,启新洋灰,都是好东西!”黎振声说:“不过,自打前年殷汝耕闹自治,冀东就不属于中央政府了,日本人是那里的太上皇!”话一出口,黎振声才觉出不妥。铃木一郎并不在意:“这里只有同学之谊,没有中国人日本人之分。”

李暮云说起昨晚那一幕,请教铃木何以能摔倒了五大三粗的对手。铃木一郎说:“这要归功于日本的国技柔道。十二岁时,我就被选为帝国的光明少年,参加柔道和击剑训练。哎,我发现,中国人不喜欢任何形式的比赛,不喜欢和对方发生肢体碰撞。”

黎振声辩解:“我们喜欢和平,讨厌武力。”

铃木一郎反问:“这就是所谓的儒家文化?好像是英国传教士马礼逊说过,发生冲突时,中国人会站着与人争论,英国人会将对方一拳打倒在地,而意大利人会捅对方一刀。”

李暮云追问:“那日本人呢?”

铃木一郎蘸着芥末,将虾须还在微微摆动的生海虾送入口中,咀嚼着:“日本人,喜欢征服!”

铃木一郎目光犀利,语气坚定,两人被他的言行震慑住了。服务生上来冒着热气、散发香气的天妇罗,黎振声却觉得后背一阵发凉。

夜里躺床上,黎振声翻来覆去地睡不着,突然问李暮云:“日本人会打北平吗?”李暮云回答:“说不好,不过人们好像不怎么担忧。”黎振声猛地坐了起来:“谁说的,我就怕打仗!”他自言自语:“不能再排戏不说,而且真打起来了,我们和铃木是朋友呢,还是敌人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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